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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天高了 [打印本页]

作者: 北城稚柚。    时间: 2017-9-10 07:00     标题: 天高了

天高了
      
   
      
      
    黄海之滨,有这样一个地方,当地的人们叫它沙沟,地图上标之为沙沟村。
    沙沟其实没有沙,传说千年前黄海中的龙太子看上一位渔家女,上岸来寻,可是顶不住天庭的阻挠,将其打成原型,让他永不得腾空飞驾,他只得游回黄海,便留了蜿蜒的沙沟。
    凡踏入沙沟的人,无不感到如临仙界,单是每天的日起日暮,便犹如置身蓬莱仙岛。晨起的沙沟,被雾气层层的围着,袅袅绕绕的,若有若无的太阳像似人们想象出来的背景,为的是衬托未了的缠绵,说也奇怪,这样的晨雾即便在三九寒冬也不见稀薄。随着阳光的明朗,雾气散尽后的沙沟却更是明媚,总会让人联想起一位面带睡梦红晕的少妇领着她的孩子在自留地里巡察的神情,矜持而不失妩媚。沙沟的日落也是巍为壮观,真如太阳神的车马驰过一般,惊起阵阵霞尘,沙沟人的脸都变成晕着光芒的橙红色了,谁还能相信这是地球一隅的村庄呢。
    听老人们说这里很久以前是一片盐碱地,芦苇荡遮盖着黄沙土,拓荒的人们大部分时间淹没在柴棵里,晚上,天没黑就都抵好自家的柴门,说是怕芦苇荡里的野物。谁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竟将只能生长芦苇的地方变成这般如诗如画,水草肥美。要不怎么说人是万物的主宰,地球的精灵呢?如今,上了年纪的人们都能绘声绘色的和你聊上半天芦苇荡冒险,直到你将满脸的狐疑转成惊恐的神色他才会好心的催你回家吃饭的。
      
    虽是有这样的土地,可是住在这里的人还不知足,总盼着离开它。是啊,人是种很奇怪的远视动物,总看不清近处的风景。
    郭天柱的祖辈便是这样的拓荒人。
    五月的天,总让人很尴尬,脱了外衣怕着凉,穿上又怕别人笑话你是不是要捂酱。郭天柱却从来不会有这样的难堪,他一到冬天,就捂上了藏青色泛着油光的对襟棉袄,开春后,先是敞开怀,偶尔对着自己的庄稼摆一摆领袖的风姿,等到农历四月,他便穿一件似灰似白的衬衫,裹得略显臃肿的身躯更突兀起来。映着黝黑的大脸庞却有几分清朗,永远紧锁的眉头和脸上别的肌肉群相比,显然有些孤高而沉府,却不乏透出几许年轻时曾有的英气。
    天柱蹲在田埂上仰望着老天渐开的脸,每到这时便会想起起了娘常说的一句话:天高了,明天是个好天哦!
    庄稼人盼天气和城里人盼有完美的生活大约是同样的心情,每到春天都盼着下雨,可要是下起来就没完没了的,到田里连个落脚地都没有,又会情不自禁的骂这不开眼的天。今年春,天好像特别伤心似的,将一冬天的委屈都要哭出来,或许也是特别欣喜,毕竟摆脱了严寒的控制,天喜极也会落泪的。天柱想天上浮动的灰云定是天试泪的手绢,和他的手绢颜色相近了。
    再过几天就立夏了,刚下过雨,空气中弥漫着土草的腥气,风吹在脸上挠得人懒洋洋的,却会不由得在这满眼的绿浪飘漾起来。看这满眼绿澄的麦子,对天柱来说,是一年中最幸福的时候,满心的希望洒倒每一株麦苗上。更何况天真的有些高了。
    你说时间这东西,怎么说快就这么快呢,在脸上一划,在面前一晃,在耳边一拂,你连看还没有来得及看,想还没来得及想就老了呢。今年的天柱没有过早的脱掉对襟棉袄只是敞着怀,天柱觉得老有寒气逼身,脱了袄居然寒噤噤的。天柱黝黑的脸膛被麦苗映得有些莹光了,他凝神看看远处的麦地,摸出了一支皱巴巴的卷烟,不紧不慢的用粗壮的手指捋平,却不想抽了,看着头顶的天,仿佛看见了母亲的脸。
    天柱想想自己的妈,一个苦了一辈子宽厚的小女人,走路时总是尽量挺直腰杆,每走一步都很有节奏,而且速度极快,总像出去赶集似的,天柱小时候就常常抱怨,每次和她出门,便是一路小跑。天柱的妈年轻的时候是村里的一枝花,因为家里太穷所以外婆也没有多考虑就把她给嫁了。天柱的妈总是特别的忙,家里农活,家务都是一个人持,每天都要忙到半夜,还经常发动两个姐姐帮忙拎着小马灯,栽山芋、点黄豆、种棒头…
    都过去了吗?天柱看看飘过的几朵稀稀疏疏的流云,越发想自己母亲,可却没有泪,心中的酸却像似要溢出来。
    天柱叹了口气,将眼光埋到了绿海里。
    天柱小时候家里并不是很穷,他父亲是小学教员,所以还有几本书看,更何况他又是男孩,父母也不怪他偷懒,什么三国、水浒,从小就能念出几句,常常让小伙伴惊叹不已,羡慕不已,他也添长了几分傲气,自视自己心早就到宇宙的另一个星体上了。
    天柱想起自己的父亲有些愤恨,为母亲。无论妈忙成啥样,他从来都无动于衷,照样拍着腿摇头晃脑的哼着京腔,母亲有时也说,好好的地方戏不听,偏要听京戏,哼哼唧唧的。父亲不屑的一瞥道,你懂什么,这是国戏,气派大,那像我们这里的戏腔,像死了爹娘似的,从头嚎到尾,一点起伏都没有。天柱自然不懂什么叫“起伏”,是不是妈挖起来的垄子?天柱的父亲每次有人送礼,推脱时,总是叽里咕噜的说一串很高深的话,一副义正言辞坚决的模样,然而一只手推,另一只手却接过来,那时的天柱真不明白打人都是怎样想的。
    天柱一上学,果然不凡,一年级期末考试就得了全镇的第一名,小学成绩一直遥遥领先,谁都说他有出息,是块材料,将来定能考上大学。他对考大学没有概念,只是喜欢看见妈妈忙里忙外的笑脸,对他就是最高的报酬,他想若是成绩好能减轻妈的疲劳也好。心里也暗下决心,将来独立了,让妈别再半夜起来看住,中晌心里去割草……他每学期都会捧奖状回家,每到这天,天柱特别兴奋,得意地像屋檐下翻腾的小燕子,一会儿原地转几圈,一会儿又叽叽喳喳的和老燕子自我炫耀一番,老燕子则蹲在天柱家门前晾衣服的铁丝上端详着自己的孩子们,那种眼神像天空,天柱一直这样认为,任自己的孩子飞舞嬉笑。
    满屋的奖状是母亲骄傲的资本,也是母亲辛劳的唯一慰籍,每次她进屋,总有一丝笑容从眼底掠过,天柱早发现了,而别的时候,母亲是没有那样的笑意的。记忆中天柱的妈从来不打他们四个孩子,若父亲动手,平时一直忍让的母亲便会发疯的扑过去,一把将父亲推搡开,护住自己的孩子。像老母鸡一般。
    一丝风吹来,天柱意识到自己的捋平的烟还没有点,从裤子口袋的夹层里夹出一个一次性打火机,点了三下才着,看着烟头的忽隐忽现的火星,吐一口烟,仿佛和天上的云飘到一处了,一片若有若无的云飘来,真像泽琼的头发,她的发丝拂过面颊就像这云拂过天。天柱一生中唯一的爱情,也似这云若有若无中,想看也看不清。
    那年他上高一,刚考上县中,家里一心想把他培养成大学生,农白癜风与老年白斑到底有什么区别村的孩子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在他们看来只有读书这一条路了。他没有让家里人失望,成绩一直是班级第一。可是和县城的同学们相处还是有些困难,城里的孩子好像更看重你的家境,他穿的是妈妈洗得干干净净的补丁衣服。一次有个同学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问他:“郭天柱班长,你若穿上没有补丁的衣服,一定更英俊。”天柱鄙视的看了他一眼,嘴角略带笑意地说:“同学,我们是来学习的,不是时装表演。”记得有几个同学就为他鼓掌,其中就有泽琼。她的全名叫苏泽琼,是随父母到这里的苏州姑娘。她的头发和名字一样美,将柔柔顺顺的长发随意的束在脑后,脸很秀气,像农村的白果,眼睛不是很大,却很有情脉,总像云含着泪光,小小的鼻子,却也透出几许娇羞,她的牙齿白莹莹的,像夜晚的星。
    天柱是住校生,没有午睡的习惯,他的爱好便是在教室看看书,做几道题,便很快乐了。六月的天有些躁热,见教室无人,便敞开衣服,独自在那里看一本《百年孤独》,这是他的铁哥们孙刚借他的,限定他在两天内看完,他满口答应。他看小说时喜欢将书斜靠在抽屉,搭在腿北京白癜风医院上看,这样整个身子就可以趴在桌子上了。仿佛这时便是个人的世界了。那天看得实在太投入,连淡淡的香味都没有闻到,直至好像有什么在挠他的脸颊,痒痒的用手去拂,却抓到了几丝柔柔的细发,随着轻声“哎哟”,才发现苏泽琼正低头站在身边,弯腰想看倚在抽屉的书,他一边忙着将书拿出来,一边连连道歉,问是不是抓疼了他的头发,才发现上衣还没有扣,连忙低头红着脸将衣服扣好。泽琼看着忙不迭迭的天柱,仍不住“噗”笑出声来,
    “我又不是老师,你干吗怕我?”
    天柱扣好衣服,掩饰不住窘态说:“也没什么,只是孙刚限我在两天之内看完,反正中午也不困。”
    “那你喜欢…”
    “你也看过?”
    就这样他们聊了很多,这是天柱有生以来最尽兴的一次聊天,也是唯一的一次,她站在他的身边,他便仰着头看着她的好看的嘴角,他的心早就翻到了南天门外了,柔美的下巴弧度和颈脖的曲线勾出天柱梦里的美神,已经发育好的身体在她素色小花的衬衫下涌动,胸脯随着他说话的节奏一起一伏,他猛然想起父亲说的“起伏”大概就是这样的意境吧。
    他们在一起忘了时间,忘了他们的性别差异,他们以为是树枝上两只可以自由飞翔的小鸟。
    “你们谈恋爱了!”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
    天柱哑然失色的看着这位幸灾乐祸的同学,刚想说什么,泽琼却很坦然地说;“没关系,我们是正当的友谊,我会跟老师解释的。”
    那个年代,很奇怪,老师也像天,什么都管,什么都问,连眼里落了灰尘,老师都要帮助吹掉。这便是时代!
    那个学期末,泽琼回苏州了,让孙刚转交他一封信。
    天柱,你好!
    ……
    你会成功的,实现你的梦想,考上你想靠的大学!
    认识你是我到这个县城唯一的收获,希望我们常联系!
      
    这肯定是命了,天都变了,学生不学习,老师都被架着脖子,天柱崇拜的老师被打成右派,北京中科白癜风医院天柱理所当然的回家支农,他的失落和生不如死的感受,只有她的妈妈能同他一起承受,回家后,常半夜听到妈妈低泣,伴着叹息:“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白天妈妈什么都不说,看到退色的奖状眼底已经没有先前的笑意了。他父亲因为是在乡村的小学,倒没有受到冲击,只是回家一起种田。天天读报听广播,没有以往书生气的得意,却有另一种张狂,天柱常常怀疑父亲不知亲生的,要不怎么会这么嫌恶呢,又一次问母亲,被厉声阻止道:“别胡说,你满肚子的墨水,就像你的父亲!”可母亲心中的凄苦天柱已经感觉到了,父亲不疼爱母亲,而母亲却拼命的维系这个家,天柱在家不愿吭声,只有和母亲独处时,才会问及母亲一些温暖的记忆。母亲会若有所思地告诉他童年的竹篓,芦苇荡里的冒险,捉螃蟹的趣事,原来母亲曾那么快乐过,天柱在母亲身边,他母亲也是快乐的。
    天还是蓝的,燕子飞来了,又飞走了,燕子又来了,又走了……六年过去了,一切都没有希望了,天柱的太阳是月亮,阴阴的冷,父亲的责骂变本加厉的重了。母亲在天柱回家的第六个冬天病倒了,整夜的咳,天柱夜夜守在妈妈的身边,怕她有一天真的离开自己。那时吃饱饭都是很奢侈的事情,更不用说买药治病了,眼睁睁的看着母亲一日日的消瘦,天柱象热锅上的蚂蚁,在天上掉陨石的那天母亲走了,结束了苦难的一生。那天早晨天就沉沉的,像一大块石灰的帷幕盖住了天顶,天柱妈那天像似有些精神,找个小凳子靠在门口,像对天说,又像对自己说,天柱听见了,“天高了,天快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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